半见

Chapter 26. 永恒之城

 

“如何创造永恒之城？”奥斯本那粗糙干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，彷佛鬼魅低语。

是的，哈利·奥斯本还活着，依仗惊人的财富和毅力，他一直活到今天。但是，因为抑制药物的长期作用，他衰老的很快，现在他已越发肖似自己潜意识中那位偏执疯癫的老人了。为了维持这幅残破躯体的机能，奥斯本家族的资本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，威势早已大不如前，一如整个艾星的没落。

哈利坐在自家庭院前的石阶上，对面便是奥斯本家族兴建的广场和建筑群，熙攘的路人警惕地撇向我们，很快便匆匆离开，只有喷泉旁的流浪儿还在饶有兴趣的东张西往。

这个广场，连同周遭的建筑均是由哈利那位品味不俗的曾祖主持建设的，即使在动乱时期，也曾被家族极力保护，未曾有过多损毁。但是，只在这短短几年，奥斯本家族彷佛已经再无财力维护这最后的体面了。

“如何创造永恒之城？”哈利有些不耐烦了，支着满是牙渍的黑绿牙齿，又问了一遍。

那神情让人厌恶，问题又无聊，我低头看着他，不愿多说一句废话。 

可是，这不要紧，我面对的可是哈利·奥斯本。他又等了一会儿，突然笑了笑，笑容里竟残存着几分往日的优雅。他抬手拽了拽衣袖，缓慢的拂了拂身旁的阶面，示意我坐过来。

“我的故事很长，你不会想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，听我讲完所有话吧？”他又拍了拍身旁，执意让我过来。

这是一个荒谬的邀请，一如我此次艾星之行，所有的安排都是此般无理取闹。

三天前，我们收到艾星托管政府的加急文件，仿古的白色卡纸上，只有短短两行文字。关键字是爱德华多，寄件人则是哈利·奥斯本。马克最不愿同时看到的两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眼前，海水般深邃的幽蓝中再次燃起炽烈的火焰。

六年来，埃隆星系的反叛燃过小半个帝国，我们双方虽都默契地放弃了使用“霍尔顿”或其他能够造成大规模平民伤害的武器，但也这样打打停停了六年之久。期间，关于叛军领袖的消息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了确认。一如我们最初的猜想，他是爱德华多。

一切归于起点，一切趋向复杂。

“我想让你看些东西，这是最好的视角。”哈利抬头看着我，继续诱哄着，“放心吧，我知道你的卫兵早已布好安防，我没有机会伤害你，对吗？”

“你从没有过机会，哈利！你从没有过。”

看着我拾阶而上，来到他身旁，哈利像个小孩儿一般，开心的咧着嘴。而我想他早已不在乎旁人厌弃的目光了。

“你喜欢这里吗？”哈利问，“每次来艾德娜，你不是去议事厅授予我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虚衔，就是匆匆跑去塞维林家的废墟里翻翻捡捡。”他倚着头，看向我，发顶稀疏的额发被风吹散，语带恶意的继续说道，“我以为你是喜欢这种风格，荒颓、破败，所有生命都想蝼蚁般匍匐在你面前。”他笑着指了指眼前那几个流浪儿，又露出了那令人厌恶的黑牙齿，“你看…”

“哈利！”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，告诉他，“我不喜欢这里，更不喜欢你跟我绕弯子！”

哈利转过头，看向我，眼神平静，那是一种真正的平静，消减了他面目全非的狰狞。

“是你找我来的。”我继续说道。

“是我给了你们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。”哈利动了动嘴角，“否则，你们又有谁还会理我呢？肖恩吗？还有他那些自以为是又无能低效的特工？”

在经历过那次并不友好的谈话后，马克对奥斯本家族甚至整个艾星的管控更为严苛，尤其是在信息情报的监控上。数年来，肖恩在哈利·奥斯本身上的投入精力比谁都多，他狼一样的直觉告诉他，只要奥斯本还活着，那等待我们的很可能是一场未知的血雨腥风，而他所能做到的，就是在动乱来临时，让一切显得波澜不惊。

但是，或许，他还没有做到…

哈利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，比这庭院更加萧索，如果让我选择，我宁可去面对刚刚那个冷戾乖张的疯子。

“我也没想到，真的到了这一天，我最想见的，居然是你。”

“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嘛？”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冷静。

“对你？”哈利的眼神依然冷淡，目光再一次越过我，望向广场，那里矗立着老奥斯本的一尊残像。

战争期间，这尊白色大理石雕像曾被当胸砸断，经过几年无人问津的寂寞岁月后，他被神奇的修补了。只不过，弥合他伤口的不再是原本精美的石料，而是粗灰的水泥，灰蒙蒙的涂抹出老奥斯本的面孔，与远处的天色确有几分相似。

“卡拉拉开采出的最后一批石料。”哈利起身走向他父亲，手指抚上他，洁白的理石下，老奥斯本手背上的血管依然清晰。“他不惜重金拍下了它，又不远万里的运了回来。你能想象吗？克里斯，即使是在现代，整个艾星最好的工匠也得用七年时间才把他刻完。”

他撇向我，但并不期待我会给出回应。

“这是不朽吗？”哈利回头望向自己父亲模糊的面容，“还是在你贫乏的想象中这已是永恒？”他像个吟游诗人般发出兴衰喟叹，我的卫队中已有很多人厌恶的皱起了眉头。但不知因何缘故，我却突然对他的故事产生了兴趣…

我起身想要走近他，却被他喝住。哈利执意要给我留下最好的位置，尽管直到现在他也未曾透露今天究竟会上演何场剧目。

“你知道吗？克里斯！我可以阻止很多事儿。”他尽力提高了音量，声色粗粝尖锐。

“比如呢？”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，再度陷入对爱德华多半真半假的肖想，可是，这一次，他似乎想起了别的故事。

哈利直直盯着眼前石像，声音不再锐利，喃喃地，有些气声刚一出口便被吹散。开始时，他在倾诉，一个极度渴望关爱的孩子，向他父亲诉说起某个夜晚，他孤单一人承受药物不良反应的痛苦。渐渐地，他的手开始痉挛，整个人向前抖动，额头抵住石雕，嘴角剧烈扯动，低语变成了咒骂。他毫无意义的发泄着，没多一会儿，羸弱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，慢慢地扶着他父亲的脚掌坐了下去。

又过了一阵子，他低着头，身体的痉挛不再像刚刚那么剧烈。角落的仆人悄无声息的靠近他，递给他一杯清水，又悄无声息生息的退了回去。哈利喝了一口，粗鲁的拭去嘴角黑绿的血迹，脸色更加苍白。

这是一片枯透的秋叶，只剩下突兀的脉络，支撑起一个生命最后的形状。

“我…我可以阻止这个…”干哑的嗓音再次响起，他用手指了指上方他父亲灰泥摸成的头颅，继续他的故事。

“我以为那天会是我生命最后的时刻。”他甩了甩头，面孔又开始扭曲，苍白皮肤下爬出可怖的血管，“疼痛…”他将双手用力撑向地面，让自己的身体稍稍稳定，很显然刚刚病痛的余波还在他体内肆意。

“疼痛，夺走了我很多记忆，克里斯，那个夜晚…只有疼痛..狂风…还有…” 他艰难的半转过身，回望着他父亲，彷佛那是大师的杰作，“一群人…”

“我想过阻止他们，但我做不到，我什么都做不到，克里斯！那是唯一一次，唯一一次，我想起了放弃…” 他咬字极重，让我渐渐明白，他曾想过放弃什么。

“我静静地看着我父亲，他在狂风中被重新造就。这是对我们家族的羞辱吗？还是对整个艾星穷途末路的嘲笑？”他兀自问着。

“有一个老人，他在狂风中摇晃的很厉害，我祈祷他坠落，又希望不要。他专注的将手工的烂泥涂抹过理石，动作毫无美感，却诡异地安抚了我。有一瞬间，我很想认识他，甚至想了解他，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怒，那也是我的愤怒，这种情绪驱使着他必须要将手伸进旧时光，去重塑我们的过去。这种情绪驱使着我…”

哈利突然抬起了头，绿眼睛下面流动了凶狠的光，彷佛想要烧尽所有。他强撑着重新站起，走向我，带起未来十数年的硝烟。

所有人都绷直了身体，我和哈利都知道，此刻已有无数中子光束枪将准星对准了他。

哈利慢慢的走向我，乖戾的面目下早已不复少年锐气，但不知为何，此刻的他让我想起了从前，当一切未来得及开始时，那个骄傲的艾星青年军官。他出口的声音仍然沙哑，粗粝地，犹如砂纸擦过我的耳膜。

“所以，如何创造永恒之城。”他又回到最初的问题，彷佛这是所有问题的答案。

当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于地平线，广场上的照明还未开启。这个黄昏走向了尽头，连周围的空气都变的稀薄。我看着他，静静地等侯着答案。

“首先，你要毁了她…” 哈利弯下腰，尽力靠近我，一字一字的说，“你要毁了她，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”

无数问题在我脑中爆炸，巨大的轰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。老奥斯本的雕像第一个坍塌，随后便是周遭无数的建筑。绝望笼罩着所有人，我坐在那儿，看着整个艾星在我眼前塌陷了…

“我说过，这是最好的位置，克里斯。”哈利跌坐在我身旁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。

我愤怒的看着他，耳边无辜者的哀嚎很快被淹没，腾跃的烟尘遮蔽了天日，整个星球只这一隅岿然不动。久经沙场的卫兵们慌乱了，不知是近是退，只好小心地盯紧我眼前这个疯子。

哈利的脸与我近在咫尺，无名的情绪驱使着我，挥拳砸向那张丑陋的面孔，黑绿色的血迹很快爬满我的指缝。他任由我发泄着，丝毫没有抵抗。渐渐地，当理智回归，我重重地将他摔回地面。

“所以，这就是你的永恒之城？”我恨恨地逼近他，想要咬死眼前这个杂种。

“没有什么是永恒的，克里斯。”哈利有气无力的说着，“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”他重复道，“只有今天，克里斯，我等待的只有今天。”

我看着哈利，无暇理会周遭的慌乱。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，而刚好他有太多的话想说。

“当埃隆星系的反击开始时，我就知道会有今天，克里斯！没有人比奥斯本更了解艾德娜，即使是老塞维林，他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所生活的这片土地。” 

“现在…它已不再是一颗星球了…”我想象着，狂暴的尘土后，艾星还会剩下什么… 

“从来都不是！”哈利吐了口混浊的血迹，继续道，“所有人都在哀悼艾星曾经的繁荣。只有我！只有我在怀念它本来的模样。”

地面在更剧烈的颤动，周围一起渐渐化为乌有，渐渐显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。只有奥斯本家族的老宅依然矗立着，从它地基深处延展而出的是古老的舰桥，它们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地的环在我们周围，如同折伏在奥斯本家门前古老威严的战士。

“当每个艾星人都在为塞维林们完美的近岸防御自喜时，只有我知道，艾星本身才是那件完美的武器。”他重复说着这些无意义的话，透过他身后渐渐消散的烟尘，我看见一艘艘蓝白星舰跃入眼前。显然随着艾星自毁启动的还有亚空间跃迁。

“停下来！”我吼道！

“你的毁灭犯不着拉着整个艾星陪葬！”我揪着他喊着。

“我的毁灭？”罕见的，哈利竟要拼出一丝气力摆脱我，自得的笑意退散，怒容渐渐显露。“那永远不是我的选择，克里斯，当我的母星第一次被你们催毁，当爱德华多杳无音信，当你们将我软禁在这方寸之地，当疼痛每时每刻折磨着我，我忍受着，但毁灭从来不是我的选择。”

“而且…”自负的笑容再一次回到他脸上，“留有余地也从来不是…”